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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澹荡庐在大荆东里
吾乐大荆东里,昔有夏屋渠渠,凡五大间,榜额云“亦澹荡庐”,系有双款,上款“叔南仁兄属题”,下款“天游化人”,此即有“圣人”之称康有为也。并两旁张联:
古之遗爱,亦名东里;
天生我才,只看南山。
上加“叔南仁兄筑室,自撰语属”,下题署亦康氏,闻今尚存,移置蒋氏墓地。此联含情郁勃,中多寄慨。因其所居地名,适与春秋郑大夫子产所居地名东里相同,即今河南新郑市城内。又《左传》载:“及子产卒,仲尼闻之,出涕曰‘古之遗爱也’。”下联别抒怆感,抚国步方艰,不得展韬钤济世,唯学陶潜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乎?
蒋氏系清廪生,复被选送保定陆军速成学堂第一期骑科攻读,与蒋志清(即蒋介石学名)同学,业文习武,鸾鹤出群,并称“保定二蒋”。后慨神州陆沉,生民涂炭,攘除戎狄,以复我衣冠文物之邦,毅然加入同盟会及光复会,奔走革命,于沪军都督陈英士部,参赞戎机,出任团附,团长系同窗蒋介石。乃妄者蜚言,以是摧厄,此中耿耿。极目家山,幡然改计,于民国乙卯(1915年)解甲归田,从事雁山建设。始与胞弟季哲、潘耀庭二先生,合资赎回灵岩寺之产业,多所规画,大加修葺,复延成圆上人自甬返寺住持,得以重兴焉。尤料理山经,博考补遗,冠以图表,成《雁荡山志》稿本,共五十四卷,蔚然巨编,山灵有知,当拊掌大笑也。
前闻蒋氏息影后曾往见当年袍泽蒋介石,述耽选奇探幽,寄迹于百二峰间,遂答曰:“汝作雁山王吧!”旧识金石篆刻大家厉蕴山(别署“樊榭后人”,杭州人,曾游幕温州,有《百寿图印谱》等行世)时曾来乐,与王鸣卿、蒋叔南、蒋季哲、张云雷、徐缉之诸人同游雁宕,闻此讯,遂刻“雁山王”见赠,白龙山人晚号雁荡老人庄菘圃先生撰诗道贺,原玉已佚,而蒋氏依韵答和收其《雁荡亦澹荡人诗稿》,谨录于后:
世界共和那有王,苍凉当代已人荒。
诙谐客作辛垣衍,惭愧吾为秦舞阳。
万事只拼终日醉,寸心早减十年狂。
与君兮谷比邻久,补短还须君截长。
后该“雁山王”印章一方併其所著诸书,同为殡殓入棺,洵珍爱之物也。
如上所云“万事只凭终日醉”,极写其侠酒任气也。迨民国甲子(1924年),其作为吾温代者赴杭参加自治会议,百馀同人,连日宴集,觞政拇战,剧饮无度,意态若仙,推蒋氏为酒王,尝戏成一绝:
昔年策杖为山贼,今夕举杯作酒王。
百事未成成就此,问天生我太荒唐。
蒋氏学侣周子品超,字思旦,纵横剑气,冀汉重光,于辛亥九月二十日与维新志士曹公子丹假明伦堂开会,揭白旗首倡光复,秩序得定,民赖以安。越三日,公等勇退,功成不居。后周子任丽水警备队管带,一朝怛化,仅三十馀。上有白发,下有黄童,乃父秀屏公反服,附有乞赙文,得蒋慨助,弥见风谊,且奠挽诗,一抒胸臆。诗云:
矫矫周郎群马空,昂然投笔去乘风。
龙韬容我随湖上,蜃气漫天惜甬东。
国事如斯生亦死,吟魂偏欲拙求工。
不堪回首梅溪路,萧瑟六枫秋意中。
注:去岁余至乐成,品超饮余于梅溪书院,旁有六枫。
蒋氏于民国甲戌(1934年)沉身石门潭,年五十有三。诔挽甚夥,乃未结集。
及抗战起,宗文中学曾于是庐设立分部,置为校舍,弦歌绕耳,聊堪追思。
槐荫庐在大荆西二
吾乐大荆“槐荫庐”,为蒋氏叔南胞弟季哲先生居屋也。近代著名藏书家傅增湘《藏园日记》载:
民国庚申六月二十六日 叔南之弟季哲,都门旧识也。闻余至,亟走相视。薄暮往答之,新屋方成,轩楹华洁,山居所罕觏也。
是处植一槐树,根贯石,叶蟠空,翠影浓阴。尤秋实成串,每实具两翅,状如元宝,俗称元宝树,对此良木,聊堪慰情,故取名“槐荫庐”也。其门额篆书“所其无逸”,语出《尚书》,喻居安思危。由徐道政先生题署,徐系诸暨人,大著文名,兼擅琴称,为南社翘楚。
季哲先生名冶,曾肄业温州师范学堂,时石公聘南膺温郡中学堂监学,凛凛森严,积毁日多,不避怨府,控奇御变,秩序井然,终殉职于校,莫不雪涕,其系同乡后辈,制联挽曰:
于教育庶务上任四载勤劳,热血潮来,瓯海风波资镇定;
是吾乡先辈中第一流人物,忍心归去,玉虹山色太苍凉。
其习法政,术业精详,光复后始任丽水法院推事,幸鹏路高骞,继膺常山县知事,长才肆应,甘棠遗爱。旋被委任海门统捐局长,剔除积弊,税收为全省冠。及调任新市(今嘉兴市),绩如海门。民国七年(1918年)当选为众议员,哀矜民瘼,冀救时艰,荣获三等嘉禾章。越年自都门归,途中被盗,深慨时无可为,遂归隐雁荡,躬兴家乡建设。谢公、马鞍二岭狭且峻,凿使平坦,顿改旧观,行者欢悦。又蒲溪大路,经流十八滩之水汇焉,届夏秋间,波涛汹涌,路常被毁,实兴行路难之叹!其邀集乡人商议修治,议决由先生筹款,阅三月告成,计长六十馀丈,阔均九尺,并溪置渡船,得便行人。
先生博济为怀,复于大荆开设“蒋仁济堂”药号,有嵌名联,用鹤顶格,浑成典切。联云:
仁民合许悬壶志;
济世方资本草书。
委一潘姓为经理,全权掌衡,先后聘胡伯周、章肖峰等名医坐堂施诊,且采道地药材,纯用古法泡制,丸散膏丹,一应俱全,致业务大增。遇贫乏者免费施药,倘时疫流行,发放防治药物,实不负“仁民济世”之冠名。
后先生移居上海,集资创办沪(上海)南(翔)公共汽车公司,擘划辛劳,体力日衰,于民国癸酉(1933年)九月疾终沪寓,年四十六。在中国殡仪馆大殓,即发引扶柩搭轮回籍。今录挽联二:
刘绍宽
生前营圹,表圣达观,江海惜栖迟,未及时艰摅伟抱;
后起多才,立成济美,荡湫钟灵秀,从知世德萃高门。
其“生圹记”出刘公撰,由马公愚先生书。
黄式苏
鹿城兴学,集诸郡邑英才,记当年负笈出关,八千里壮哉兹游,归来奉檄乡邦,喜尔为北堂老母;
雁荡经营,知贤昆季远识,叹此后扶筇访瀑,百二峰依然无恙,除却入山仲氏,问谁是东道主人。
先生扶危济困,为人传诵不衰。如“括苍四皓”之一刘公耀东,细溯前尘,即民国辛酉(1921年)沪上重晤之一节,时先生设酌,及见叔南亦在座。述及筹荒有策,运瓯赈米四十四万袋,值银四百馀万圆。今先生已物化,大触黄垆之痛,赋诗记之,并寄叔南:
文采风流忆阿连,旧游逝水叹前川。
盛筵夜话分明在,听说当时筹赈钱。
实爱乡情长,奈延龄术短,可为长太息也。
适庐在雁荡环山
吾乐邑东环山,的是群山环绕,兼有清流可鉴,阜之胜概,溪之秀色,静气迎人。有“适庐”者,倚山层结,欧式别致,成佳构也。其取名非泥古能逐新,运用达尔文进化论核心,即“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”,此“适”字有顺适、闲适,舒适义,故是凝祥纳福也。
主人统定先生,别字鼎西,累代业医,着手成春。昔有语云:名士不得志,多隐医卜之间。孕美不曜,淡然自逸。其继真传,爕理阴阳,活人多矣。其胸次宽博,嘤鸣求友,缘情而起,任性所适,时来嘉宾,闲眺四周,弄月吟风,殆山水清音乎?适其客厅张联云:
山鸟山花皆上客;
一丘一壑也风流。
上为集句联,系宋词人刘克庄、辛稼轩句。
及丁丑(1937年),艺坛巨子张大千、方介堪、于非闇、黄君璧、谢稚柳光降雁荡,俱倾倒是山恢奇旷诞,对景打稿,融于毫端,沉雄朴茂,天趣盎然。且一访适庐,主人介绍作陪蔡子履平擅三弦,前民政厅长吕苾筹曾赠联云“此曲只应天上有;斯人莫道世间无”。遂请蔡氏一侑琴曲,譬似泉流,溅珠跳玉,洋洋乎盈耳。主人复乞张氏一赐墨宝,辄挥毫唐人一诗中颔联:
樵客出来山带雨;
渔舟过去水生风。
骨力嶙峋,毕见功夫,许为镇宅之宝。
先生朴厚,浑浑古道,人乐与之交接。邑之北閤李氏子瑾,为康南海及门弟子,并执贽词学宗匠朱沤尹,尽得薪传,学术大进。其两往还,惺惺相惜,互倾心曲,实气类相感者也。乃李氏将赋远游,特赋赠别七律一首:
别环山徐鼎西
惆怅今宵客里身,重来转觉与君亲。
还须药石能瘳国,岂有文章可泽民。
历世频惊人事改,举杯又喜月华新。
论交应恨相逢晚,别后空怀楚水滨。
然李氏未竟展布,万念俱灰,客逝海上,仅三十九。先生闻之,痛语恻恻,天丧斯文,下泪潺湲!
先生洁己高蹈,凡乡里善举则勇为之,后与郑氏梅君等创办环城乡中心国民学校,校设环山徐氏祠堂,招生百馀人,门墙蔚盛,化雨群沾,开基之难,益思本矣。
先生嗣君名伯清,稚龄亲炙张大千巨擘謦欬,刻刻难忘。矢志学大人物,亦深究此道。后行楷真个“大千体”,人谓其可乱真,其对答云:“仅袭其面目,安得其神髓乎?”继深造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,列吴湖帆、谢稚柳两名家及门弟子,临池之暇,兼娴绘事。一遵师教,得其旨要,日课抄书5000字,竭年馀之力,录毕《宋人遗事汇编》,计200馀万蝇头细字,遒秀殊甚,足堪珍也。后以书画鸣世,为艺林所推重,应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,实遭际之隆矣!
伯清名家以甄陶后学为要务,应邀于各书法班教课外,在家设班课徒,别具卓识,悉心指导,至辨析毫芒,一窥妙秘,大有进境,令人挹之不尽。尤全不收费,其绵大雅坠绪之心良难,曾梓行专著《儿童学书法》及《常用字字帖》,洵后学津梁也。
其回首家山,时萦梦寐,曾应《乐清县地名志》之请,赐题书名并录袁子才《观大龙湫》长歌,下款“丁卯春日徐伯清书于海上还云楼”,定逐白云望亲舍耶!又《乐清文史资料》第三辑,刊名由其题署,配有倪子亚云山水,同出蟾园施公敏先生门下,书画组合,亦一巧事。乐申鞋厂、雁荡第六小学、狮子山隧道等榜题,均出其大手笔,足证爱乡情殷。闻其公子世平君,今居美国,一脉相承,亦富收藏,琳琅满目,晴窗展玩,意殊自得,如此清福,可云幸矣。
逸庐在清江
抗战期间,吾乐白龙山人庄以临感时伤乱,诸如倭乱、倭退、倭降俱呈笔底,并序载“此民国三十四年乙酉夏历三月作也。查倭寇……三十一年四月,乘汽艇入清江登陆,烧仇逸庐大厦一座。”逸庐罹此劫难,霎时化为灰烬,忍睹荒丛,益愤慨焉。
逸庐者,仇涟清先生之华第。其榜名超,名允河,号涟清,一作廉青,乃父芹川公好义博施,八旬寿庆蒙道尹黄赐额“髦年乐善”,有是家风,得传人焉。
涟清先生籍隶卓屿,英年入庠,曾任平阳县自治研究所所长、县承审员,温州盐运司主任,治事警敏,秉公明廉,曾纠错案,盘根错节,谈何容易,冷暖自知,时纲纪放弛,贪虐成风,其洁身自好,浩然辞归。后举家迁居清江,被举为自治委员。以公益为怀,则自任从不推诿。值县议会发起于清江南岸围涂筑清阳塘,先生与郑澄甫、李仲丹诸人董理其事,造田2000馀亩,盐坦400多亩,心神交瘁,地人尽感之。议长洪公鲁山有诗追忆,入梓行《感旧怀人录》,足垂纪念。诗云:
板筑登登费尽功,一堤海上跨长虹。
黄金掷尽何须惜,留待他年可救穷。
又民国己巳(1929年),吾乐谷粒无收,哀鸿嗷嗷,惨不忍闻。先生惠泽,自设施粥处,吁求各方赈灾,庆更生焉。
先生气度冲和,关情真挚,内与牛山小隐卢子霞九交笃,得切磋乐。卢子思想维新,创设且膺虹桥女子职业学校长长达十三载,输款经营,成绩斐然,然兼有著述,刊行多种。其届花甲,赋诗自寿,先生次韵酬之,并曰:“性不乐祝嘏浮词,此写实也。”谨录于后:
一入尘缘有此身,无量寿劫类环轮。
虚生浊世经周甲,窃比尊龄晋暮春。
桃李盈门承雨露,文章济世究天人。
晚年安享天伦乐,息隐牛山足养真。
颔联下加注云:弟与兄同庚。
先生馀事,自耽翰墨,壹志凝神,雅好吟咏,于民国辛巳(1941年)与余献之等先生创建“鸣阳诗社”,此假雁山鸣阳洞,方加整修,可供游憩。洞外浮青泼翠,洞内肆才摅情,分题拈韵,四壁琳琅,贴满诗章。时外侮日亟,举国同仇,尽吐忧国之音。诸如“极目遥天风雨恶,忧时贾谊泪纵横”“天如假我几多年,精卫思将恨海填”“荆棘满地凭谁剪,块垒如潮借酒平”,毕见爱国情怀。而人世沧桑,觅社吟稿,渺不可得,唏然慨矣!
其秉“不为良相,当为良医”之古训,披黄农书,悉能贯通,并请益族弟允清医师,穷源索隐,致用力至勤,得驰医名,且树仁德,人称先生出其妙技,一投辄效,至逾古稀,常夜出诊,试看其《寒夜出诊》一律:
新月一钩挂柳枝,万家灯火出诊时。
活人那计程途远,治病唯恐步履迟。
小涧水深矴石滑,霜天地湿路人稀。
曳杖深忘天气冷,频将冻手捋冰髭。
先生遂济众之愿,不计其功,其涵泳深矣!天报其得享大年,且桂馨兰茁,觥觥有声,岂唯一门之光耶?